不知道过了多久,明夷才一瘸一拐地从暗室中走出来。腿上的伤口因为药草被踩烂,已经溃烂发红,每走一步就是钻心的疼痛,但此刻的他已经不在意了。暮风的话不停地在他的脑海...
不知道过了多久,明夷才一瘸一拐地从暗室中走出来。
腿上的伤口因为药草被踩烂,已经溃烂发红,每走一步就是钻心的疼痛,但此刻的他已经不在意了。
暮风的话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翻涌,喉头是难以抑制的恶心和呕吐的冲动。
他漫无目的地走着,宛若一缕孤魂。
走着走着,就走到了三生石前。
那块石头仿佛突然有了巨大的吸引力一般,明夷直直地走向它,痴迷地抚摸着芙若和自己的名字。
暮风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回响:“芙若神君可与我说了,她对明昭还有几分真心。可对你,却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有。她说你就是个踩着阿兄上位,为了攀龙附凤不择手段的贱人。”
“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刻,都令她作呕!”
一瞬间,明清殿的一百年时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。
百年前,他羞涩地从轿子被风吹开的一角中偷偷窥看芙若的脸,对上他那一双悲伤又冷清的眼睛时,也是
动过心头血的。
他想,究竟要做什么,才能让她不那么悲伤呢?
后来看到襁褓中的祁云,那么小的孩子,抱在手里像一团轻轻的棉花。明夷笨手笨脚地替她掖起被角,心里默默发誓,要把阿兄给自己的爱加倍地还给这个孩子。
曾几何时,他们也是有过一段甜蜜温暖的时光的。
芙若在桃花树下练剑,打落一树桃花。而祁云在花瓣间兴奋地奔跑,母女俩一起回眸,浅笑着看向坐在石阶上的他。
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呢?身上的伤又密密麻麻地痛了起来,痛得他掉了眼泪。
是什么时候开始,祁云会嫌弃他是一个没用的废仙,丢了自己的脸面?
又是什么时候开始,他在芙若的心里成了一个满腹心机,想要取代自己的阿兄的恶毒男子?
他捂着眼睛坐了下来,流着泪笑着从怀中掏出那一道歪歪扭扭的护身符。
往日种种,犹如黄粱一梦。
他的梦醒了,也不想再留下了。
他松了手,曾经护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护身符轻飘飘落到了地上,又被风卷走,顷刻间不见了踪影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,刀尖抵住坚硬的石头,试图划去自己的名字。
如芙若所说,纹丝不动。
明夷苦笑,将手腕一转,手起刀落,没入自己的脊背。
即便做足了准备,皮肉破损的痛仍旧让他呼吸一窒,咬烂了下唇也忍不住沁出泪花。
他伸直了手按在地上,才将将撑住了自己的身体不至于跌倒。
第一下太轻,伤不至筋骨。
他的背上满是冷汗,深呼吸一次,拧着匕首在肉里转了一圈。
疼痛翻涌而来,他死咬下唇,不逸出嘤咛。然后把手伸进血肉之中,一点点探进去,生生剜出自己的妖骨,化作一把利刃,插入三生石中!
生挖骨头的痛击溃了他的神智,长长地嘶吼一声后便倒在地上无法动弹。
鲜血喷溅,他体力不支,汗水打湿了眼睫,血流了一地,浸的三生石都血迹斑斑。
明夷却快意得很,剜骨的痛反而给了他心满意足的稳妥。汗水滴进了他的眼睛里,又滑落脸庞,一时之间分不清是汗还是泪。
他曾经是最怕痛的一个人,从没想过有一天,能亲手挖出来自己的骨头。
更没想到,会是为了划去三生石上的名字。
芙若,他闭上眼睛,想起嫁与他的那一日。手腕用力,狠狠划在自己的名字上。
“明夷”两个字闪烁着,渐渐黯淡。
一笔一划,从清晨到傍晚,他用沾满鲜血的骨刀逐一划去。
最终力竭,倒在三生石前,胸口的起伏微弱到不可察。
月老叹气,“明夷,你何苦?”
明夷浑身是血,身上的伤口全都撕裂了,昔日温柔良善的人仿佛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一只恶鬼,森然地仰天大笑。
“不苦,明夷一点儿都不苦。”
他身后,迟来一步的芙若震怒地吼,“明夷,你怎么敢?”
日光西垂,三生石前浴血的人儿迷茫地转过脸,迟钝地对着她笑。
“芙若,”他轻轻开口,嘴唇被血染得通红,“我不欠你了。”
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笑容。
记忆里,明夷总是微微扬唇,悲喜都轻飘飘的。
这一刻,他的绝望和悲伤却穿透了她的心脏。
芙若忍不住伸出手,想要抓住那个残破的身躯,她慌忙向他跑去,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。
为什么看到他决绝地离开,她会难过地好像受伤的是自己。
可她终究是晚了一步,只触摸到明夷飘起的衣角。
“明夷!”
她的夫君,在她面前决然跳下了诛仙台。
明夷最后深深地看了芙若一眼,含笑跃下诛仙台,“此生,我与你们母女不复相见。”
芙若握紧了手指,几乎压制不住心里的怒火。
明昭战死,她是九重天上最难过的人。为了他们的孩子,甚至不得不容忍另一个男人取代他的位子。
百年来,她不能不承认明夷做得很好,照顾她和祁云都是无微不至。
有时候看着明夷那一张酷似他阿兄明昭的脸,芙若也会忍不住恍然。
但他终究不是明昭,不是那个爽朗骄傲的男子。明夷更为懦弱胆小,规行矩步。
这样的男子,如何能跟明昭相比呢?
他从没想过,这个平日里温顺至极的男人,竟然在背地里存着求子上位的心。
他若是有了孩子,又要祁云如何自处!
“明夷,你阿兄战死,照顾祁云是无上的荣耀。我同你成婚,不过是为了祁云,你怎么能生了多余的奢望?”
她艰难按捺住心中的愤恨,咬牙切齿道:“恬不知耻,求子求到了时鹤元君庙来了。若不是今日被我撞见,我竟不知你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之人!”
他的妻子芙若仙子居高临下,眉目间是分毫不加掩盖的厌恶。
明夷惊猝地抬头,慌忙间把身前血抄的经书往身后藏。
明昭死了很久,也是芙若心头的隐痛,抄写经书本就是他一腔私心,他不想给芙若希望,又遭受希望破灭的痛。
他想要自辩,却只看到她漆黑如墨的眼眸,一颗心如坠冰窟。
芙若是端方仙子,九重天上的小仙们不少对她一往情深,期盼着能得她一眼青睐。
成婚百年,明夷也是偷偷对她动过情的。纵使她冷若冰霜,也对她温柔有礼,偶尔也会对着抱着祁云耐心哄睡的他流露出一瞬间的柔软和笑意。
即便他知道这笑意与自己无关。
她不过是通过他,在窥见另一个人的影子。
“芙若......”他嘴唇翕动,手腕处的伤口因为被他攥紧而裂开,渗出鲜血,痛得他眉心蹙起。
芙若见了,更是心头火起,她冷冷地将他一把甩开:“惺惺作态!”
她冷眼扫过露出一角的经书,扬唇道:“你就这么想要一个孩子?”
不等他说话,那厚厚的一沓经书在芙若的手里碎成了齑粉。
“可我偏不如你意。”
她扬长而去,只留下一句:“今夜罚你在我的寝殿前跪一晚。寒夜露华,不知能不能断你心中妄念。”
明夷心头一震,一汪泪水被他强忍在眼眶里。
“明夷谨遵神君之命。”
晚来一步的时鹤元君看不过去:“你为何不与她明说?”
明夷苦笑着摇摇头,涣散的眼眸中没有了一点儿光彩。
“百年来的朝夕相对,原来她竟从来不知我的心。她不信我,辩解有什么意义?”
“我对祁云自问问心无愧,对她也是尽心竭力。”
“哪怕她不爱我,我以为,也会有半分怜我。”
他抬眸哀伤地看向芙若离去的背影,心中酸涩不堪。
她明明是知晓的,自己本无灵根,在九重天上与凡人无异,怎么抵得住露华冰冷入骨?
跪在明清殿前不多时,膝盖处便传来难以容忍的刺痛,寒风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他的身体。
来往的仙子们看热闹一般对他指指点点,更是让他汗颜。
瑟瑟发抖之时,祁云从他面前走过。
她是明昭的孩子,由明夷一手抚养长大。
她和芙若长得太像,同样的眉眼,同样冷如冰霜。
明夷的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像是被刺痛,仓皇狼狈地低下了头。
身为一个父亲,在孩子面前受罚,他心中羞惭。
祁云却嗤笑,“明夷,你一个废灵根,替战神养育我,承了天大的恩情。怎么还不知廉耻,妄想和我母神有自己的孩子?你罔为弟,罔为夫,更罔为我的父亲!”
“你身份卑贱,怎么配和我母神孕育孩子?”
明夷欲要伸手拉她,可她嫌恶地躲开,还施法使他背上多了一块巨冰,“母神既要你跪,你就跪好了,不要想着投机取巧。”
看着这个一手养大的孩儿,他心痛如绞,“祁云,自你诞生,我哪一日不是尽心照料,何处对不起你?”
“我不是想要自己的孩子,我是......”
祁云不耐烦地打断他:“有你这样没有灵根的父亲,就是我最大的耻辱!明夷,你让我蒙羞。”
她极厌恶地看了他一眼,转身离去。
明夷睁大了眼睛,两行清泪无知无觉地落下。
原来他珍爱的孩子,是这样想他的。
术法变出的寒冰不住地滴水却不会缩小,冰水渗进他单薄的衣衫之中,冻得他不停哆嗦。
一张苍白的脸很快被冷汗浸透,甚至有了几分病态的潮红。
他动了动酸涩的膝盖,徒劳抱紧自己的双臂,可还是寻不到一丝温暖。
明夷被她一把推倒,腿骨撞到了石阶上,火烧一样的疼痛。
他侧过头去任泪水肆意流淌,哽咽地笑到浑身发抖:“你竟是这样想我的,祁云,我的孩子…你竟然一直都在恨我,恨我不配做你的父亲。”
他亲手养大的孩儿,嫌弃他是一个没有灵根的废物。
他朝夕相对的妻子,对他冷眼相待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。
“明夷,”他喃喃自语,心头像是有血在流淌,“你活得真是可笑。”
祁云,他看着她从那么小小的一团,长成如今的样子。曾经她会奶声奶气地唤他父亲,挡在他的身前不准旁人欺负了他,为他温柔擦去泪水,心疼地皱起眉头。
如今,却和她的母亲一样,一样冰冷地,唤他“明夷”。
他的背上还有昨夜被冻伤的伤口,天界无药,众人各凭灵力疗伤。他没有灵力,自然好不了。
芙若和祁云在明清殿照顾了暮风一晚上,却无人想起来,他蜷缩在石洞里,浑身发冷,痛不欲生。
在那个漏水的石洞里,他一直紧紧抓着祁云小时候送给他的一块绣得歪歪扭扭的小护身符,万般珍重地贴在脸上,仿佛就能回到父女情深的时候。
他天真地以为,祁云只是一时被人蒙蔽。
却没想到,原来是深刻入骨的嫌弃和恨意。
眼前的景象,只让他心如死灰。
芙若皱着眉骂了一声,“祁云,怎么与你父亲说话的。他到底,也养育了你百年。”
“胡说!他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!”
祁云气得一脚踹上他的心头,愤恨地离去。
暮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,轻言劝道:“明夷你莫要生气,祁云她也是小孩子心性。毕竟,她的生父明昭是天界战神,本该尊贵,却因你的身份受人指摘,她心中难受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芙若冷眼看着他,“暮风,你何必劝他?贪图权势之人,如今也算是自作自受。”
暮风走后,明夷第一次踏入明清殿,也是最后一次。
他平静道:“芙若,明清殿,我不留了。”
“九重天,从此没有明夷此人。”
她坐在明堂上,语气淡漠如常,“明夷,三生石上的名字,你划得去吗?”
明夷是个什么样的人,她最是清楚。
就算他能舍得下自己,难道还能舍下养了百年的孩儿吗?
他一介废仙,孤身一人连活着都费劲,就是再闹,也翻不出什么水花,无非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罢了。
仙人的姻缘,都是天定的。成婚时三生石上会显出爱侣的名字,意为磐石不移。千万年来,从来没有人能逆天而行,强改姻缘。
明夷在明台下,拜了三拜。
“一拜我有愧阿兄。阿兄对我恩重如山,我应允他会好生陪伴你与祁云,生死不负。如今食言了。
二拜我愧天后赐婚。身为人夫人父,不能得到仙子和祁云的爱,惹仙子厌烦。
三拜祝你我,一别两宽,再不相见吧。”
每一次磕头又起身,他身上的铃铛轻轻作响时,芙若的心都会有一瞬间的震荡。
他的身影在宽敞的大殿中显得那样的单薄,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。
百年间,她对他视而不见有之,冷若冰霜也有之,他从没有在意过,总是那般温柔贴心。
她不信这一次,明夷真的会走。
说完,他便起身离去。
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,“明夷,你又闹什么脾气?”
看着他决绝的背影,她的心竟然莫名地紧张慌乱。
“不可能的,”她自嘲地笑笑:“你只是虚张声势罢了,你不可能舍得下祁云。”
芙若不以为意,她不信他舍得离开,舍得养了百年的祁云。
更不信他,能划去三生石上的名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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