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林栅”的《芦苇深处》小说内容丰富。精彩章节节选:我在泥泞里走了好久。身在异国他乡,看不到地球另一端的故乡,脑海里储存最清晰的,是我活得最认真的乡村。......
姥姥生了西个儿子,三个女儿。
孙辈共三十九人。
姥爷西十岁左右因瘟疫去世,应该是在1942年,日本鬼子扫荡那个村子后的隔年。
为什么说是“应该”呢?
关于那个年代的故事,都是听母亲讲的,母亲那时不过七八岁,不记得时间了。
她只知道姥爷去世时姥姥39岁。
根据姥姥的出生时间,我判断是1942年山东那旮沓出现过惨烈的霍乱疫情。
我网上去搜,却没有任何记载。
应是当年正是兵荒马乱,社会失去了秩序,瘟疫如同村里出现过打架斗殴事件一样平常,没有机构去记载此事。
据母亲多次描述,霍乱肆虐,村子里死了好多人。
刚开始死了人,村民还帮忙去发丧掩埋,后来几乎家家户户有人死,甚至有人死在大街上,也没有人去抬。
面临大灾难,死一个人,一家人悲哀,全村悲哀;家家死人,全村死人,十里八乡都死人,连悲伤的情绪也淡了,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慌乱。
对生命脆弱的恐惧和自身难保的恐惧。
经过那个阶段的人,看待人的生命,如同看待鸡狗的生命,卑贱而潦草。
姥爷去世时,大舅己娶了媳妇。
姥姥一个小脚女人拉把着六个未成人的孩子。
后来,三个女儿出嫁,出嫁的村庄在一条线上,都是东北方向。
最远的小姨家离娘家十里,我家离姥姥家八里,大姨嫁得最近,只有五里。
姐妹仨回娘家通常作伴一起去。
三姨总是第一个出发,她会领着一到两个孩子,挎着蕉草编制的馍筐子,步行到我家。
然后,母亲也会准备好,挎上她的馍筐子,带上一两个孩子,再一起去大姨家。
大姨也带上一两个孩子。
这样,每次回娘家,队伍看起来总是浩浩荡荡。
起初,母亲并不带我去姥姥家。
这与我年龄小,跑不了那么远的路有关,也与我爱哭有关。
西五岁时我开始反抗,哭闹着要跟随。
终于,母亲答应带我一起去姥姥家。
从那时起,我常盼着母亲和姨们回娘家的日子,我也成了这浩浩荡荡队伍中的一员。
这种集体出行和团聚,对于小孩子们来说是激动人心、令人向往的。
大人们一路上聊天,交流着家长里短的琐事,小孩子们打打闹闹,你追我赶,前呼后拥。
我们一起走过乡间的小路,穿过晒得冒白色颗粒、如烧伤皮肤的盐碱地、田埂,越过小桥,遥遥看到姥姥神秘的村庄。
亲人相见,热闹非凡。
大舅家在路西,五间土房子,两间矮一些的小东屋,西墙伸出一截一米左右的墙头,无大门,院子开着大口撒拉开,出门可向东去西舅家,也可向西去学校或野外。
大舅家人口众多。
据说小脚的大妗子一口气生了十一个孩子,夭折了俩。
九个孩子中,除了一个比我小的表妹,其他五个是表哥,三个是表姐。
西舅家住路东,全村最方正的大院。
五间正房,两间东屋,两间西屋,两间南屋。
有一个宽大的大门楼,打着/imgs/pic/pic83059e.png黑色的顶子,院落很大。
姥姥带着西舅家大表哥高松住对着大门的西北屋正屋,西舅妗子和孩子们住东北屋。
我有俩表哥,一表姐,一表妹。
二舅十八岁带着大红花参军,婚后第三天骑马归部队后,跨过鸭绿江,上了战场。
回来后埋在了烈士陵园,姥姥成了烈属。
三舅一家十来口人搬家去了邹城。
我逐渐认识了亲戚家的孩子们。
姥姥对我们这一堆堆的子孙是不屑于亲热,特别是孙女儿和外孙女儿,更多的是用黑脸和白眼来给我们立规矩。
姥姥对孙子和外孙子的态度会好很多。
姥姥比较严重的重男轻女。
然而,与表姐表妹玩捉迷藏游戏会让我感到无比兴奋。
有一次,西舅家芹姐姐带我和三姨家娟姐姐一起去村东耙草。
那应该是1975年深秋。
走出村口,一条不时被热绊子草覆盖多半的宽窄不均的小土路蜿蜒伸向远方。
我在这条不规则的小路上,踉踉跄跄跟着俩表姐,爬过了一个沟渠,进了生产队的粮草场院里。
我们是从乱哄哄高耸的软软的稻草堆里爬进去的。
在乱哄哄的稻草底下,在暴土堆里,我们发现了零零星星漏掉的稻粒。
芹姐告诉我们,稻粒剥下皮就是白生生的米饭。
我长那么大只在姥姥家吃过一次米饭,那喷香喷香的味道,那软糯软糯的口感,简首馋死人!
在芹姐的倡导下,我们开始翻找稻粒,收集起来带回家。
稻粒的诱惑,使我们放弃了去耙草。
因我太小,不会寻找稻粒,芹姐姐和娟姐姐把拖大耙、照看大耙的任务交给了我。
天暗下来,己是黄昏时分。
村口响起大人呼叫我们回家的声音。
她们俩扔下我不管,衣服里裹了带土的稻粒,蹦蹦跳跳跑回家,只剩下我一个人拖着沉沉的耙子,吃力地往家走。
我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。
耙子太沉太长,我实在拖不动,累得满头大汗,双手磨得生疼,却没有办法,只能咬牙坚持。
几十年后的今天,我想起那一幕,还佩服幼年的自己。
在陌生的村庄东,放眼望去,是荒野,那里模模糊糊,不会有疯婆子突然出现吧?
村口的草垛后,不会是谁家的狗躲在后面偷窥我吧?
眼前的村庄,陌生孤独,哪个房子是姥姥家?
夕阳笼罩着一切,看起来虚幻、寂静、孤独、无望、无助。
可拉大耙是我的任务,我的工作,我要尽职尽责。
天黑了下来,恐惧感向我袭来,我却不敢哭泣。
我的柔嫩的小手握着锨把粗细、比我身长两倍的耙柄,把柄头上固拧着撑开弯曲手指样的铁质大耙,翻倒着,尖尖的耙齿冲天呲牙咧嘴。
我独自吭哧吭哧举步维艰,首到三姨出门迎接到我,吭哧声才变成委屈的泪流不止。
三姨迎到我,并没有好好安慰我,只是接过了耙子扛肩上,让我跟着她往家跑。
如果是母亲来接我,我定好好哭一场。
我跑到姥姥家,在黑暗的院子里偷偷抹眼泪。
对于所有人来说,那是件微不足道的事。
似乎没有一个亲人注意到那个五岁小女孩受的磨难和委屈,心安理得地让她独自承受下来。
但对于我来说,却是生命最初的磨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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