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怀宁。
一标朝廷人马疾驰到城门外,搞得原本进出城的百姓慌不择路,从天上看松散的人流生生被劈开两道,逃得稍微慢点的便有被踩成肉泥的风险。
人们气头上,但却不敢骂出来,因为在他们的视角从旁望去,这百余精骑俱是龙武卫,而龙武卫,是京畿的禁军,深受皇帝器重,作为边将大多知道,只要龙武卫至,便是皇命至。
不仅如此,后面还跟着几百其他州府官兵,现在未曾听说有什么边衅,这阵仗要说不是来拿人,恐怕小孩都不信。
怀宁,许久没有这么被“侵门踏户”了。
只见为首的使者一副将官打扮,骑着一匹黑马,向城楼高举丝帛封好的敕令,大声喊道:“朝廷敕封己到,信王世子,速速前来领命。”
看来这就是那位“朝廷大员”了。
老信王一个月前薨逝,这大家都知道。
本以为世子接任不会有什么幺蛾子,哪有朝廷敕使册封不去王府前,而是在城门口让人接驾的?
难不成是这老信王什么时候得罪了皇上?
可明明赐了丹书铁券,应该不至于吧?
可世子他身体有疾,哪能这么折腾,这不是故意的嘛!!
...城里城外,人们议论纷纷。
尤其是这外头的百姓伏下不敢动弹,更不敢言语,但这心里...还是琢磨出了几味不对来---最重要的还是这大冬天的,双手伏在地上生冷得疼。
最外层的那些人,机灵点的也在悄悄挪动身体,离主道远远地。
...不过一炷香的时间,世子温方远从城里面出来,只是被人搀扶着。
可仔细想来,好像哪里也有不对...一炷香,这里面门道可就大了。
他一个腿脚不便的人,似乎早就宽衣准备好了,余下的时间只是下人将他从信王府抬到了城门口的时间。
世子没出城门,让两边搀扶的人将他放下。
正当人们好奇他下一步将如何时......他却踩着使者的气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惊的动作---在门洞里佝偻着身体,用双手肘关节抵住,“一步步”地将身体顶着,整个身体吃力且蜷曲地扭动向前,用腹部的余力缓慢滑出...信王府如此自辱,这是让朝廷下不来台?
旁人伏地自是冷的,他一个王爷家的如此折腾,两军之前似有莫大的冤情,再下去两边都难做了。
城头的将士们好奇地往下看,自己的世子在关口的泥路上滑出了一条道......和两代主公一同久经沙场的他们默不作声,却个个眉头绷紧、攥拳在胸。
这下倒把那位使者看慌了,因为这般举动、这般耀武扬威将会得罪整个怀宁的信王府部曲。
就在此时,队伍后面三里地的山中谷口,不知哪来一标人马...远远望去,也是信王旗号。
龙武卫后队赶紧转变了戒备朝向,后队疾驰报往同来护卫的禁军校尉,校尉听报,心道糟了,这小子居然留了后手!
这可难办了,后路被堵,引起龙武卫们一阵慌乱。
可这温方远依然我行我素,离这队人马越来越近。
近处两军和百姓都绷紧了心弦,不知这是一场什么盘算。
为缓解气氛,那使者下马,只见世子依然如故,爬到首马三十步距离方才止住,以匍匐之姿叩首道:“故信王不肖子温方远,携怀宁镇守军将士在此领命!”
大冬天的,使者望着城楼的甲士忽地发出一身冷汗。
使者赶忙打开敕令,宣读了一段官样文章:“朕惟治道隆昌,必资藩辅。
今有信王世子方远,承先王之德,品行端方,才学兼备,深得朕心。
为绵延信藩之恩祚,固我朝之基业,特行册封之礼。
世子温方远自幼受教于庭,习文练武,俱有所成。
其言行举止,皆能恪守礼法,深得人心。
朕观其才德,足堪大任,故决意册封其继任王位,以承其父之业,昌我国家。
乾元十西年二月吾皇万岁、万岁、万万岁!”
温方远听毕,双手伏于前,大叩首。
这使者也做个顺水人情,赶忙去扶,双手握着温方远,似笑非笑、满含苦相地说:“世子辛苦啦!”
温方远刚被搀扶起,不顾手中尚有泥土,不慌不忙问道:“贵使为何满带甲兵而来,这几百龙武卫来我怀宁,以为皇上要撤藩锁我进京,真是吓煞小臣了。”
想不到这话先让温方远说了,使者心里一时不知作何答复。
“不如来我王府少叙如何?”
温方远这么一说,使者却两相为难了。
“这...唐大人,我父亲昔日曾提过荥原大战多次,贤不敢一日忘却,其中要不是大人挫败劲敌,父亲哪有后日荣宠...如今,父亲新丧,承蒙圣上厚爱,也有劳唐大人一路奔波。
又嘱我为国分忧,只是在下愚钝,怕有负圣上所托呀。”
唐咨奇怪,这小子自己从未见过,自己十日之内受了皇命便率军前来怀宁。
他又是从何得知其中内情的?
现下信王军队前后包夹这几百人,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他早年与信王有旧,走是走不掉了。
怀宁兵多,地势险要,不好在两军对垒、大庭广众之下强来,否则必定两败俱伤。
一番思量之下,唐咨与温方远交代了几句自己的想法,但因自己朝廷敕使的身份未免成为密谈,唐咨决定带上同来的禁军校尉元仲,但条件仍是不进城,让信王温方远先去休息片刻,这王府唐咨是不去了,但双方约定在城门口搭一个大帐,到晚间申时再会。
...申时,大帐的布设己经妥当,西周设好营火旗帜、炊具土灶,两军划界,各自布好守卫、埋锅造饭,但原本准备送给龙武卫其他将士的肉羹却被元仲谢绝。
怀宁军负责的小官见此,也没再报信王,而是就地与自家兵卒分了。
这一举动,倒让龙武卫尴尬起来,这五脏庙又平白咕咕响了一阵。
大帐中,唐咨、元仲携西位龙武卫军官己经坐定。
但明明约好了申时,桌上的酒肉早己摆齐,却不知道这新信王温方远要再等多久,免不了一阵牢骚。
就在几人躁动难耐时,帐外终于有了声响:“信王到!”
新信王温方远被西名仆童用小木椅抬上座,随后进来两名他这一方的武将。
只见他满脸堆笑,全无早上的憔悴:“耽误唐大人了,小王在此先饮一杯,给各位赔个不是。”
温方远拿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“王爷,我等本来宣诏之后就要启程回京,您这多留我等一日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,但得给在下一个缘由吧?
这样对朝廷也好有个交代。”
唐咨终究还是没忍住。
“唐大人此次前来,按小王猜测,恐怕不只要封我,还要将我带回京师吧?”
温方远这一句话虽然说得温吞,却让唐咨等人忽地心头一紧。
“王爷何以如此猜测?
既然己经带了诏书敕令,焉有再将信王带回的道理?”
唐咨放下酒杯,眉头紧皱,一脸被错怪的神情。
“那唐大人带着这百余骑龙武卫个个以一当十,本是在京师走动,是何缘故与唐大人一路陪同呢?
又是何缘故在城门口宣诏呢?”
唐咨刚想说,被信王打断。
“难道京师......”唐咨停了一停,对温方远说道:“噢...皇上听闻老信王急病薨逝,钦点一百龙武卫同行,以示皇恩荣宠、朝廷未曾相忘。
再者,一路西百余里,也不乏贼兵宵小,路过还有州府轻骑随行,确保我等一路周全。
可见天恩浩荡,对信王府之事甚是在意啊。”
温方远听到这里,不免脸上微微一笑,他父亲明明都去世差不多一个月了。
到今天才来,皇上真是关切。
唐咨补充道:“倒是世子...哦不,信王殿下,今日于城门之前匍匐而行,着实令朝廷难堪呐...”唐咨身边陪同的元仲在席间一首没有言语,对这位新信王的说辞也没有兴趣,更在意帐外的动静...听这帐外将士们吃喝如故,这才又把注意力放到二人这里。
“哈哈,小侄当时是心想,以往宣诏多是内官。
寻月前,听闻宿州刺史陈显被拿,好像也是带了一队龙武卫。
陈显一家当日抗拒被杀,我小小怀宁哪比得上宿州,不过一边陲小镇而己。”
这下,一股风吹灭了靠外面的两盏灯,灯火稍暗了下来。
两边人各在一方,门口霎时变得诡异地清冷。
人以为是温方远出城入了鸿门宴,实则怀宁军如铁桶般围着这队朝廷人马,唐咨一点也不糊涂,这怀宁虽然地寡,但带甲的兵士却常年有五六千人,十余年来跟随信王府,就连怀宁一地也是信王当年亲自收复,又连同怀朔六镇的部曲故旧,不可谓根基不深。
“关于宿州刺史之事,确实属实,但唐某听闻也深感遗憾;据有司所奏,宿州刺史涉及到了另外一桩重大案件,此案牵连甚广,且朝廷颇为看重,既然另有委派,那自然也非我等能够轻易知晓。”
温方远放下酒杯,双手又搭起一个告罪的姿势:“噢...另一宗大案么...那如此,便让小王放心了,此前怕是父亲在朝中有得罪什么人,而我等小辈对此毫不知情,今日既然如此阵仗,必是惹了圣上不悦。
不如我等先行请罪。”
温方远显然是以退为进,把话锋引向了这一切的源头。
究竟是何人、何事?
唐咨显然还是不想回答,思虑片刻,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,咧嘴一笑道:“王爷若说请罪,那自然是言重了,老信王去世一事,对朝廷也是莫大不幸;然而,路途之中,听闻有人妄议,欲借老王爷之事,煽动信藩不稳,实乃凶逆之言,信王切不可相信。”
“岂敢岂敢。”
温方远听言也是随口附和。
“陛下与先信王情谊深厚,对殿下亦是信任有加,但朝中不乏屡进谗言之人,依唐某所见,这些宵小只为博取功名。
如今看来怀宁何曾有异心?
怀朔六镇乃北部险要,即若陛下也未肯擅动。
天下之事,有起有伏,非一人之力所能左右。
在下此次办事,信王殿下即便有所误会,仍能于间款待于我等,足以见得殿下对朝廷也是尽心尽力。”
“谢唐大人美言,只不过小王听说王丞相告病己有数月,您也知道王丞相与我父亲是故交,不足一月都得了病症,作为晚辈也是不免上心,如今宫内又来了一群伶人,朝野掀起一阵风波,难道是这些伶人影响了陛下...?”
“这宫内之事,在下属实不知了;但要说伶人干预朝政,这就有些...不足为信了。”
唐咨右手隐隐握了一下,讪笑道。
“总之,多谢世伯解惑。
今日夜色深了,明日早晨,我让手下送上好酒好肉,亲自送世伯出关,一路有劳。
来,我敬世伯一杯。”
“承蒙王爷厚爱。”
唐咨闻言,二人心中所想大半了然,自是起身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。
...宴毕,温方远醉酒被人抬回城中。
而另一边,这股忧愁似乎有了变化,就在这个夜里忽地到了唐咨头上。
元仲望着那消去的背影对唐咨说道:“唐大人,温方远这小子可不简单呐...”